2015年1月1日 星期四

~掬水而望~


彼立之渠旁,若芙蓉者也,自升於淤泥當中,不疾如徐。

猶未曾染乎?


她才剛從陰暗濕冷的排水道中,忍受著發出陣陣惡臭的汙泥,
像一個新生人似地匍匐而出。

她感到放鬆,又感到興奮…
…興奮地足可落淚。




「…………」




她仍在發抖,不可置信曾經的幻想竟然成為真實。
她說不出話來。


低頭看看自己身上黑泥,與自己身處的水中。


她看見水道旁有小小的、白色的花朵,
伸出手將其摘下。


她那沾滿污穢的手掌瞬間就將白色的小花染黑了。



然彼卻不甚意之,猶然逕自舉至齊眉,
如墨晦光之華,於陰陰之下楚楚而生輝。



她彷彿馬上就失了興頭似的,舉著花朵的手在剎那間墮入水中。
盡洗去身上的汙泥,然後雙手捧著應該是清澈的渠道水,看著在手裡發出微光的金幣。

而想著什麼。



由衷發出億千萬……                   





*****





「日新又新,你說對嗎?」





我沒有辦法給你肯定的回應。


每天每天不斷湧上來的事物,早已充斥了我的生活。
而是否更新,那是另外一回事。



我端坐在車裡,看著豪雨中的台北市,
熱愛經濟的市民們正迎接著天翻地覆的變化。

我看見撐著傘、著著正服的粉領,她很努力的想在豪雨中前進。
她寸步而行,卻絲毫沒發現後面早已因狂風而曝了光。


穿越為工商重鎮的「台北曼哈頓」,我的車來到了素有「天堂之路」別稱的新生南路。
我看見一側深深不見盡頭的蓊鬱森林,及在另一側各家林立、彼此爭鳴的宗教寺院。



聖家堂、耶穌會、摩門教、清真寺,琳瑯滿目。


我無意冒犯,然廣開的教會,真的能使人再新嗎?



我的車經過了曾經劃分界線的「東門」,最後來到了監獄。






「首席,我們到了。」






我下了車,有人幫我關門。

在上公務以前,我習慣到工作場所附近的一家二樓咖啡廳放鬆一下。


我叫了一杯普通、但能給我一天所需能量的咖啡。
小口小口地啜飲,就像在喝紅酒似的。

而隨從坐在我的對面,什麼也不點,精神集中地彷彿在等待著什麼。



「嘩啦嘩啦」的豪雨,暫時被看起來堅實的玻璃窗隔開,
這是一家訓練有素的店,窗戶擦得非常乾淨,一眼便能望穿。

我看著一早趕著上班的市民,他們因天氣而無法更有效率的移動,
斷斷續續地出現、消失,但大體上不是顯得慌張就是煩躁。



每個人都相當關心屬於自己的事,而一旁的遊民就顯得落寞了。



大家來來去去、匆匆而往,對於路邊的「游子」總是沒時間一顧。
而游子們卻也不是不會為自己打算的人。


我看見他不斷地翻動著垃圾桶,把頭伸進去東看西看的,也在找尋著屬於他自己的幸福。
似乎不管是誰都是這樣。






「一個、兩個、三個,幸也、福也。」






我已把千年前源自於「阿非利加」的「黑色黃金」給用完了。
終於到了不得不上工的時候了。






「又到勞動的時候了!你們這些懶豬!」






宏亮而具有震懾力的聲音響起,伴隨著「框拉」一聲清脆的開門聲。

罪人們的一天又將再次開始。




雷徹幽微室,而聞「悾悾」不盡耳,聽譬如羅剎遷過境,聞似惶惶幽森。


在這個幽暗微光的空間中,
有女鍊於其中,少遠則淨如無塵,近之則狼藉散落。



姑稱之於獄女。



聽到響亮的聲音乍起,獄女抬起了頭,渙散的眼神向前方聚焦。
突然又回過頭去,看著上方雙手搆不著的鐵欄窗,一輪明月在叢叢黑雲中若隱若現。

獄女站了起來,朝自己暫時的棲身處外邊走去。




「妳還好吧?還是不太有精神的樣子。」



「還可以,每天都是這個樣子,也沒什麼不好的。
逆來順受,無所牽掛,不是嗎?」



「我明白妳的意思,但在這座監獄倒塌以前,我們恐怕沒有機會出去。」



「呵呵,是啊。
妳看我疲倦成這樣,妳還保有牽繫外頭的心嗎?」



「只有半個鐘而已,趕快先去淨身吧。等等再說。」



「……」




隔壁牢籠的女囚向獄女搭話,似乎是沒有異樣的交流。
獄女也只是目露笑意的回答。


半個鐘頭之後就要集合了,獄女趕快進入了淋浴間。


淋浴間中只有一盞微弱的燭火,微光不偏不倚打在她身上。
而周圍全不在光明的範圍。

獄女潔白的身子對照漆黑的浴室,散發著一種說不出的詭秘獸性。


從黑暗中有人走了出來,無聲無息,彷彿不是世中之人,
連吐出來的氣息都好像是黑色的。




是一個男人。




錯了。
是兩個、三個……




不,更多的男人。




獄女看著他們,毫無表情。
他們也看著獄女,笑咪咪地、狡狤地。


這麼多男人與一個女人相處在一間封閉、幽暗的密室裡,還會發生甚麼事呢?




或許…這也是這所監獄附帶的「價值」也說不定呢。           





*****





「妳還好嗎?」




獄女走出浴室,另外一個跟她較友好的女囚向她搭話。

獄女笑了笑,說著這本是在囚禁的過程中最尋常的事情,根本沒必要在意。


她們彼此分享著這段過程中累積的經驗,彼此打發著彼此的時間。


我不曾是監獄中的收容人,
但我嘗聽朋友說過,進了監獄之後,發現裡面其實沒有想像中的可怕。




如果你安分守己的話。




兩個人彼此交換自己的記憶,不管是真是假,
都不會有人在意,也不會有人探究。

社會上有很多人認為進了監獄之後,就與世隔絕了。





而真的是這樣嗎?





為何有人可以在監獄中呼風喚雨、為所欲為?
為何監獄仍然保守著秩序,看似一絲不苟?

那些人並不想承認可能因自己的無能,犯罪者在裡面並未受到懲處。
有些甚至據地為王。

進了監獄並非進了沒有桃花的「桃花源」,而是進入了另一個社會。
一個規則不同的社會。



一般人不想面對也好、漠視也好,都不關我的事。
我只要使我的工作不要失控就行了。



獄女與那位女囚手牽著手,一起進入工地。


已經非常熟悉了。
搬起沙包、堆疊、鋪上水泥、拿起鍬子砸毀。

這是一個建構與解構的過程,只是缺乏意義。
只是虛耗精神與體力的笨差事。


新來受刑人多半會有所抱怨,但很快他們就會慢慢適應。

他們不能決定自己,包括自己的生命。




「真令人煩悶,熟悉的事物一再重複在我眼前,每天都做著一樣的事……」




「省點力氣吧!趕快做完就可以趕快休息。」




「別逗了!都過多久了!你真的有休息到嗎?」




「不然你想怎樣呢?
我們是受刑人,一群被放逐的人,我們沒有辦法決定這個世界的運作模式啊!」




「我們明明就沒被放逐!不要自怨自艾!」





監獄,又名囹圄。
一個監禁且束縛犯罪者的場域。

也就是剝奪身心靈,使你只剩下人最基本的地方。
譬如呼吸、進食、勞動。




尋常人基本上不會進入這裡,什麼樣的人會呢?




我們是如何讓人進入監獄的?
拘捕、審判,然後定罪?




有誰能保證這個過程沒有問題?
我們的國家沒有問題嗎?




在法理界定不明確的情形下不就只能全憑一個人的好惡來決定去留?





憑什麼?





在中國,從古時不知到什麼時候。
監獄是用以打壓異己、鞏固核心的手段。

是政治者操弄社會的工具。


有趣的是很多人明明瞭解內部運作確實有問題,卻甘心將權力交給它。
還為它處決犯罪者歡呼。





何謂犯罪者呢?





正是不符社會主流期望的人。





而這些人真的都是罪人嗎?
是誰在定義主流期望的?


答案呼之欲出啊。





人者,且於剎那而使罪乎?





最近那個無差別殺人案甚囂塵上。

兇手只是個年輕的男孩,卻作下震動大眾的憤世行為。


是整個漠視冷感的社會迫使他如此?
還是他心中天生有一股無以名狀的瘋狂,趨使他這樣作?




其他地方又如何看待監獄呢?


北歐羅巴的人認為監獄是罪人最終的歸處。

罪人會自由地活在監獄裡。
在裡面他可以享有與外面的人近似的權利,這其實也是北歐人了解公權力無法盡善盡美,沒有人應該被賦予剝奪生命的權力。


其實是對於裁決者不信任的體現。



德意志人則強調矯正與教化。


犯罪者,也就是社會的病人。
生病就要看醫生,罪人犯罪不是他個人的事,而是社會全體的事。

只要透過監獄醫生的診療,犯罪者就能重返社會,而與常人無異。



只是矯正成符合目前社會所期望的樣子到底是不是一件好的事,倒是值得商榷的了。





已經厭倦這樣的生活了。


建構一個事物、解構它,然後再建立起。

在不斷重複的日常中漸漸萌生了一種對於嶄新生活方式的期望。


獄女沒有得到相同的回應,像平常一樣寒暄了兩句,
就在大部分看不到的夜幕下回到了自己的牢籠。


獄女看著上頭的鐵欄窗。
有點褐褐紅紅的、生著鏽,看來有些老舊。

牆壁也是,就和這座監獄一樣地舊、一樣地破。
表面有著相當多的裂縫與歲月的痕跡,但卻依舊堅固,似乎不因身上的傷口而有所影響。


罪人們總是天真的以為囚禁自己的牢籠會奇蹟般地崩潰。
其實只是像你抬頭就能看見的窗戶一般,給予希望,而又給予絕望。



而在這裡,這座監獄是這樣的地方嗎?




我明白。



我是知道的。




獄女別有心思,也籌備已久。

我看著這一切,看著這個由全體公民共同築構出來的碉堡。
看著日復一日的我們是如何地與世隔絕,絲毫不知淫淫流動的世界。           





*****





獄女別有心思,也籌備已久了。



這一天外頭下了一場大雨,豪雨拍打外面的聲音掩蓋了一切。



獄女如平常那樣與人寒暄。
談論著不知何時出去、人應自立、懷抱希望云云。

沒有什麼人察覺今天的獄女懷抱的不是希望,而是別的東西。


由白天漸漸入夜了,
獄女與她的好朋友們互相別過,各自回各自的牢房。

肯定也各自看著不同的東西。


獄女回到自己的牢籠中,凝視著上頭鐵窗外看似逐漸清晰的嫦娥。
時機稍縱即逝,絕不容半分遲疑。




「嘿~今天的工作結束了!還記得我哪裡最厲害嗎?
今天來了個來巡視的老傢伙,尸位素餐的!
自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其實就是個走後門的胖子。真要比哪能比我行!」




「是喔,要打理這種人還真是辛苦你了。」




「哈哈,獄卒也不是那麼好幹的。
外面的人都以為我們能作威作福,真是電影看太多了!
等等我還要去支援典獄長,雖然守備會增加,但我知道妳是老資格了,怎麼會出事呢!」





「沒有啦!」




「呵呵,麻煩妳看著其他人了!」




獄女跟大家都很好,我可以這麼說吧。
常常會有人跟她搭訕,這也是女生的好處。





相比之下男生真是一點用也沒用。





獄女抬頭看著掛在其中一面牆上的壁毯,這是她身分的標誌。
那是一個中亞樣式的壁毯,一個大宛武者雙眼圓睜,蓄勢待發地好像眼前有獵物似的看。


她以前曾經幫我洗了點錢,所以我送了她一個不算小的壁毯,掛在她的單人房。
好像可以表明些什麼。

這件事大家都知道,所以沒有人會說她怎樣。





即使有又如何呢?





監獄未必就是關囚犯的地方,被關的人也不只是囚犯而已。
誰能擁有絕對不被動搖的權力,誰就是這座桃花已謝了的主人。


在監獄中有累積點數的制度,待的時間越久自然能拿到越多。

點數可以使犯人更自由。
可以用來買更多東西、更快出獄、以及表明身分及資格。


但對於出去無望的人,點數是沒有用的長物。
重刑犯們除了自由與生命,已經沒有甚麼可以剝奪與控制的了。




終於,一天又將盡了。

這時還未接近休息的時候,很多罪者隔著牢房彼此問候,甚至多人房的受刑人還在牢中暢談嬉戲。
雖然一般監獄要求安靜及安分,但獄卒有時也會睜隻眼閉隻眼,也會給罪人們一個稍微人性的空間。

當然了,是有時限的。



獄女的房間本來就在最深處,又是單人房,
一般除了開門或獄卒來訪,基本上不太有與人交談的機會。

一天又將盡了,今天有重要的客人來。
雖然加緊了戒備,但仍是有獄卒大意了。


在夜幕與豪聲的遮掩下,獄女懷抱了更大的秘密,且也將之展露。


她小心地拉開壁毯,從壁毯後面浮現出了不可望之邊際的黑暗。


獄女回頭看了看外面,已不容遲疑了。
大家都在交談分享彼此的生命經驗,沒有人會發現此刻這正有異狀。


獄女立下決斷,立刻就鑽進了這條新穎的、滿是手工痕跡的深邃之路。





俘尸、俘尸、俘尸、俘尸……





嬉鬧的聲音已經漸漸遠去,也不再能聽見獄卒們交談的話語。

即使雙臂被堅硬的石壁劃傷、磨破,獄女也只是緊抿著唇,眼中卻閃爍著不正常的光輝。


刺鼻螫目的惡臭,撲面而來。
這條石道直接連接著排水道,不用一盞茶的功夫,就能使你滿身穢泥。


不斷前進的獄女早已遺忘了薰鼻的感覺。
沒有經歷過這一段事,怎能迎接再新的自己呢。




生之,苦也。

眾皆求己、求人、而求萬象。
淫淫不止,莫可期之枯竭。

所以有「欣求淨土,厭離穢土」之語。


而活之,卻可曰樂也。

為何?




汙泥彷彿已經變成了身體的一部分,好像它本來就在那裡。

獄女的確受到了打擊,卻表現的絲毫不掛在心上,不斷地向前挖掘。

就像她本該永遠地活動不歇。



看不見盡頭的幽暗,目前仍是如此。

然獄女卻在不知是否漸漸變薄的黑夜當中,看見了一絲光明。            





*****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不好了!」



「嗯?什麼事?」



我放下手邊的工作,將辦公椅轉向門口。
一位臉色慌張、神情失序的獄卒匆匆而來。

可惜的是我記不起他的名字。




「有受刑人不見了!最裡面的179520不見啦。」




我不以為然,朝他哈哈大笑。




「怎麼會呢,你確定嗎?
不會是跟同伴喝太多酒,頭腦不清楚了?」



「最裡面的179520不見啦!快請您……」




我沒等他把話說完,就將辦公椅轉了回去。

他一臉愕然地看向我的方向,眼裡似乎微慍,充滿著不解。



我向他擺了擺手,要他回到自己的崗位上繼續執行他的任務。
並特別跟他說︰



「律者,繫之也。
壁壘中牽梁柱之蛛絲者也。

狀似孱弱,然拉扯一髮而驚動全身。
如更使力,則惟恐撐梁不住,趨地而即矣。」



這位獄卒向我的椅背行了行禮,轉身就離去了。



監獄畢竟也只是沙上的蜃息樓而已。
依靠著巨大、猙獰的「蛤貝」而存,是真實的蜃息樓。



我沒等他把話說完,就將辦公椅轉了過去。

回頭做著我剛才手邊的工作︰




「觀察牡蠣在鹽水中吐著沙的樣子。」            





*****





衣履闌珊地走了上來,圈住腳踝的半鏽鐵環不曾卻下。

不知過了多久,獄女再次踏上了台北市。


街道仍是風簇擁著樓,而時下的潮流卻多已不知了。

不管是簡約的「盧逸.卡斗紫」,還是有著亮麗外表的「蔻幾」,
都感到莫名且陌生。




都與自己毫無關聯。




無端的權力慾望展現,與一波一波似浪潮般如斯放送的傳媒相輔相成的。
彷彿不跟大家這麼做,就是個異類、就是社會的異端。





「爸爸、爸爸,那個人好奇怪呦。為什麼站在櫥窗前……」




「噓!快走!」




「爸爸、爸爸,我們趕快回去看遮嫚妮對決阿肯提那!史上最大的決賽………」





兒童天真地看著獄女大聲說話,引起了獄女的注意。



他興奮地想要與父親討論世足,卻沒意識到世足與台灣沒什麼關聯。


台灣是亞細亞的孤兒,是大國們角力的前哨站。
世界的一舉一動都與我們息息相關,也與我們毫無相干。

我們只能在大海上如米粒般大小的島嶼,想像著世界的姿態。





阿美日肯上將抖個拉斯.嚜咖鶴不是也說︰「台灣是他們一艘不沉的航空母艦」嗎?





一直到這時獄女才發現自己衣著不「得體」,腳踝上也繫著一圈會被他人誤以為是新「時尚」的鐵環。

是還有著一點鐵鍊殘留的遺骸。




慌張的四顧,生怕被別人發現、舉報。
使自己再次失去自由。



不過數秒,獄女又想到了別的事。



那位父親髒髒的、鄙夷的看著自己,是不是其他人也是這麼看呢?


不知道是自己徹底的質變,還是這個世界變化得太快。

曾經熟悉的城市突然變得陌生、他人看待自己的眼神也變得奇怪。
好像熟識的世界瞬間被剝奪,不留下任何足跡,亦難再回想。


行人怪異的臉色,似在嫌惡、嘲弄似的。
嘲笑異鄉人一無所有,而他手裡則握著令人稱羨的事物。





食於故鄉之客乎……





獄女走在街上,覺得徬徨。
沒有任何理由來到這裡,也沒有任何理由離開。

放眼望去的周圍,皆是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象。
曾經在這裡仰息,而現在卻變得面目全非、不可辨認。



天正下著細雨,幾個雙手提著三、四個大提袋的妙齡女孩從眼前走過。
開心著談論著今天的收穫,與藝人的緋聞。



獄女看了看地上的水窪,看了看裡面的自己,也看看周邊。

消費主義、金錢主義的台北,開始令那些小巧的、甜美的腐壞,乃至於消滅。


在道上感到徬徨的人,覺得自己既沒有朋友、也沒有雙親。
周圍的一切彷彿有著不可見的隔閡,絲毫沒有相關,孤絕地活著。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在道上感到徬徨的人,覺得好像來到了有著霓虹燈的深山野地,而自己是山頂上的修道者。
在眼前展演的形形色色,完全沒有打動人心的力量。





什麼是生活呢?





獄女來到了城市的邊緣,她不希望再次受困。




遠離了粉飾得很好的地方之後,所看見的的東西似乎更為真實。

獄女開始感受一個「鄉下」該有的氛圍。


路上的行人比之市內可說是相當稀少。
雖然不至於看見發染斯的鄉村景緻,但也見不著萬人空巷的年輕街。


在一般的觀念裡鄉下人應該更為熱情、並且稍微無知些,
而實際上卻未必如此。


這裡的「村人」看見獄女並沒有奇怪的表情。

更正確來說是有些稍有怪異的神色,有些則毫無臉色。


獄女認為自己並沒有特別惹人注目,心裡感到鬆了一口氣,也感到一股寂寞的感覺油然而起。



走著走著看見了難得的田地,旁邊站了一群年輕人,不知在談論甚麼。

周圍放置了幾台腳踏車,想應該是附近的居民。



獄女露出有點徬徨又有點興奮的表情向那幾位當地的「原生人」走去、然後問好。

村的少年們看見有女生向他們打招呼,馬上就愉悅了起來。



獄女問著像「聽說附近有座叫靈山的地方,該怎麼去呢?」之類的話。

村人們已經不能算不熱心了,但他們其實也很好奇︰





「為什麼要去那裡呢?」





獄女回答著「想去朝聖」一類的話。


而村人們聽到卻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著她,嘴裡仍不斷地打著哈哈。



他們談起彼此的生活,也問起獄女住哪裡。
獄女只是說自己是從都市裡來的,並沒有做太詳細的答覆。




「腳上那個環是市裡流行的飾品吧!」




「喔!對啊!是在夜市裡買的。」




「哦?都市裡的夜市嗎?」




獄女想要少年們帶自己看一看這裡,
其中一些人說自己因為家裡門禁的關係必須提早回去,就向其他人告別了。

另外一些人也因為其他的因素相繼騎車離去。


僅剩兩、三個人跟著獄女。




已經到了一日的黃昏了,然獄女卻猶未感到疲倦。

他們來到了一處傳統市場。


大部分的攤販都早已回家煮飯,而有些攤商本來就是這裡的人,所以還在營業。
有些則不知是何因素,使他們在這個時間仍在買賣。


獄女左右張望,市場似乎沒有因為時間的關係而有所改變。
不管是市內還是市外,市場都是那個樣子。

只是規模因各地的差異而有些異趣而已。





「每日醉茫茫,無魂有體親像稻草人。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有時起有時落。

好運歹運,總嘛要照起工來行。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愛拼才會贏。」





都市裡的時尚風潮終究免不了要吹到外面的。

但是不同於潮牌、年輕街醉生夢死、強賦新愁的炫技式抒發,這裡流行的是我們台灣最膾炙人口的歌曲。

最膾炙人口的歌曲不是由我們平常所用的「國語」又有甚麼關係呢?





什麼又是「國語」?





「國語」在這裡未必就行得通!
對台灣人而言,其實也根本沒有國語。


在大肚王國的時代難道就只有一種語言嗎?



華南人帶來了閩南語、客家語,日本人帶來了日語,北京人帶來了普通話。

這些語言到今天在這片土地上都未斷絕、或者逐步融合。
哪一個才是台灣的「國語」呢?






不說「國語」的人就不是台灣人嗎?






「謳知來人未興,而使絲樂不停。沉浮蟄影,憊亦共君搖,何日能得歇?

搖向朔、搖向薰、搖向瑟、搖向春……

期君不稱我風人,惟掙一口鹽米,苦悶之城也。」






時候已經不早了,另外兩人向獄女他們告了別,各自騎車散去。

少年也正打算向獄女揮別,但獄女這時卻低聲地向他說了一件事︰




「嗯……其實我翹家,不想回去,你可以讓我住你那嗎?」




少年本想推託,但又忍不住答應,只好讓她跟著自己。

但少年並非自己居住,又要將獄女藏在自己家裡,怎麼辦呢?




所幸少年的家並不算小,在他家院子中的一棵樹附近,有一座他兒時的小屋。

這是很多人小時候的「浪漫」,然而在長大後往往無暇細顧。



這裡也曾經成為儲藏室,而現在則空空如也。



少年快快就將獄女帶回家、安置好、鋪上一床棉被。
他們算是相當幸運了,在少年家人回來前就完成了一切。


獄女就在外面包裹了富有童趣的「綺麗幻想」中度了數夜。
中間還被少年的父親發現,使得少年被嚴厲地訓斥了一番。



父親很快就找來了一位當地的地主,「拜託」他挪一間空屋出來,讓獄女暫時住下。

地主斜斜地喵了一眼,非常懷疑獄女的經濟能力,但看在少年父親的面子上也就姑且應允了。



看到對方明顯朝自己投射質疑的眼神,
獄女向地主表示自己讀過商學院,並強調說自己跟家裡講要出來看看世面,會在外面待上一陣子,所以一定不會賒欠、一定付得出租金!



地主聳聳肩、敷衍了幾下、沒多久就離開了。

少年父親說了幾句話,也帶著少年離去了。




獄女知道自己絕不可能在外面真正露面。

說到錢,她想起她以前有一個朋友。


她知道自己必須這麼做。                   





*****





獄女在細雨之下不斷奔走。
生怕被人看見、更怕被人認出。


輕濛的小雨擊起了無止盡的灰塵,充目皆是灰矇矇的。

獄女在空巷窄弄間穿梭,急速落下的玉珠沾不濕她的衣袖,
彷彿早已適應了一切,卻更似不得不如此。


熟悉的經歷、相仿的未來,那天她匆忙奔走時似乎也這般景象。
只是這次她只是一個人。




城市既已休息了。




以前經常光顧的櫥窗,現在拉下了鐵網。
鐵網是要阻隔宵小,也是要樹立一道看不見的圍牆,拉開彼此的階層。


讓對方深刻明白︰「我與你徹底得不同。」



獄女不能在櫥窗前逗留更久了。
眼看烏雲再次匯聚,電光急閃、轟雷震聽,彈指就要降下傾盆。



獄女偷偷回到了市中心,在不斷閃爍的夜色中,重溫霓虹般的舊夢。




一道光滑卻森森的木門聳立在跟前。

跨越了這道境界的隔閡,便再無回頭路了。


獄女伸出不會顫抖的手,朝挺若華嶽的門鈴按了下去︰






「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啪噠」一聲,木門如徐風一般拂開。

一位形容中年的大叔,微笑卻眼神深沉地出來打招呼。



「真是好久不見了,妳好嗎?
快進來坐坐吧!」

獄女點點頭,即隨他進入。



他們越過暗不見光的走廊,到了一處理應溫馨卻閃爍著詭譎爐光的客廳。

大叔的妻兒朝獄女禮貌地寒暄招呼了幾下,就被大叔請去樓上迴避。




「我需要一點錢。」獄女平靜地說著。


「妳不是之前賺了不少?怎麼來跟我要呢?」


「你知道的。」


「還在扣押的狀態中嗎?真是奇怪。」




「這個你不用知道太多!你不希望你的家庭被捲進來吧?
不要以為你之前沒事,就不會再有事!我可以指證你!」獄女面露兇光。蘊藏在她背後的寒冷,悄然蠢動,銳利而無聲。




「……………妳想要多少?」大叔試探性的詢問。




「不需要太多!我只想做一點飾品的生意。
我也要提醒你︰『不要吝嗇!』
別忘了,沒有我們,你根本賺不到這些錢!」




「我馬上去銀行!」


大叔站了起來,轉身準備往外走。

卻被一個硬物抵住後腰。





「不要打主意,明白嗎!我們在同一條船上,不要幻想你置身事外!
叫你妻兒下來吧。」





大叔高聲呼喚。

他們倆與嫂子、小孩別過後就一前一後,一起前往銀行。



他們倆穿越微雨的馬路,眼前的綠燈也一閃一閃的。


「臺灣民主紀念館」就在眼睛看得到的地方,「自由廣場」在小雨中顯得淒淒冷冷,帶著一種藍灰色的氛圍。

國人通常不會來此,不使這座大莊園傾頹的,乃是自遠處而來的人。


「轟隆」一響,天際閃爍一瞬豪光。
雖然已經聽到聲音了,卻久久未見雨師大作。



獄女與大叔走過了一處十分空曠的斑馬線,一棟宏偉、巨大,雖然不是很漂亮但也能看得出很有份量的大樓赫然出現在眼前。

這是一家在台北市內大名鼎鼎銀行的本部。


他們推門而入,一大片完整的大理石地板直接射入瞳孔。
木桌上豔麗的花盆,在莊重的氛圍下更顯嫵媚動人。


石壁上的紋路也是完整的。
只要偷走其中一塊,世界上就再也沒有相同的一塊石版了。


獄女看了看四周,這個固若金湯的地方。
大廳的四角都站了一個黑衣人。


看似堅實的防護到底在保護甚麼?
裡面真的有這麼多錢嗎?還是其實是像泡泡一般吹出來的夢幻呢?
他們又把這些錢拿去投資了什麼?




大叔走向櫃檯,遞出了一張名片,說明自己需要一點錢。
並請她找現場負責人來。

小姐看著他,相當驚訝地。
馬上撥了一通電話。


他們在會客室裡等了幾分鐘,片刻就來了一位西裝筆挺、意氣風發的中年人。


大叔向他介紹了獄女,並說明了來意。

在大叔的保證下,他們順利借到了款項,並且馬上便可前往指定地點領取。






他們馬上就領了款、馬上就驅車歸去。






「謝謝你。我請你吃頓飯吧!好好答謝你。」


「………沒關係的。」


「不用跟我客氣,去請你太太出來吧,我陪你。」


「你留在車上吧。」


「沒關係啦!」



大叔開了門,獄女隨後跟了進去。

他呼喚著妻子,說些「準備出來吃晚飯」一類的話。


小女孩在陰暗的客廳天真地玩耍。
但是暗影卻如影隨形,包圍了她。


也包圍了這個家。




獄女臉上謹慎,心裡又不住竊喜。
貓一般地靠近牆邊的某條電線,趁大叔上樓、女孩不注意時迅速將它剪斷。

女孩好奇地問她在做什麼。
獄女笑著答道自己發現了有趣的東西,要女孩過來看看。

女孩「咚、咚、咚」地跑著小碎步而來,
往牆邊看了看,什麼也沒看到。



突然感覺一隻大手用力蓋住自己的臉,女孩正開口要大叫。

但見一道銀光突入女孩的後頸上,帶點腥紅得穿出。


氣味慢慢擴散開來。
曾經是小女孩的東西來不及閉上嘴巴,唾液已經使那隻縛若藤枝的手,像是浸泡過在黏液裡那般似了。

曾經是小女孩的東西四肢抽蓄似地動了動,獄女見狀則更加施力,拿著銳物的手也不覺地握得更緊。





「若蘭!趕快穿好衣服,我們要準備出發了!」





樓上的不遠處,發出「嗊、嗊、嗊」的聲響,一聲一步,越趨越劇。

獄女當機立斷,立刻尖叫︰


「盛文!你女兒她…………」



大叔大山似地,不知所以得下了樓。

下樓一看,赫見驚人景象!





憶起更幼年,今已漸成長,
期予將來之玉立,而遙看未至之丰姿。

思起哭於襁褓,呱呱待哺,心生慰然。
窮以君山之乳水,夫人之教樂,欲育靈閨。



然既餘憾事矣。



一箇完璧可憐兒,傾頹於室裡。
紅旗裹滿身,蕭然自舞蹈。


三三之年,尚欠數歲。
乃可通地天知,品味幽國雅樂。


樂從中出,但一人聞,安可知其確絲絲入扣耶?

一生兒女始報望,風逝來得早,晏龍無情之。





年幼的女兒臥倒在血泊裡,大叔瞧得驚呆了,一時說不出聲來。
他的妻子則哭喊著跑去看他的女兒,大叔隨後跟上,難掩震驚與哀傷。


不過是剎那間的事,獄女不帶人息,悄悄退至一旁。
蘊藏在背後的殺手,早已默然凝聚。

大叔甫一回頭,一柄細長的銳物,刺入了自己太太的後腦。

大叔憤怒得叫了出來,變成了一頭野熊,撲向獄女。



兩人扭打成一團,誰也不分誰,向彼此逞狠。
撞倒桌椅,亦絲毫不聞。

桌面上的器皿應聲而下,碎了一地白花,札札作響。
破碎的器皿跟著兩人毆鬥的節奏,發出短暫而綿長的悲鳴。

他們都被彼此的兇惡嚇著,卻也更加謹慎。


大叔轟出一拳,不偏不倚,擊向獄女的臉部。
獄女機靈地轉頭,讓拳頭在臉上留下一個紅中帶紫的印記,卻避過了要害。

再借餘力,順勢推開對方,踉蹌地爬起。


大叔乘勝追擊,拉住獄女的衣邊,暫緩了獄女的動作。
馬上抓起開放式廚房上的一個空酒瓶,直擊對方腦門。




然並未命中。




酒瓶延著獄女的手臂,盡洩了力道。
獄女一個轉身,抓住大叔的手掌,搶下了尼刻的笑靨。


一擊未中的大叔重心還沒恢復,已被獄女以相同的方式回擊,立時倒落。
酒瓶也如桌上的事物一般,在空中開出一朵牡丹,落下一地紛亂。


他正欲爬起再鬥,五指滴血的獄女緊握著玻璃瓶的破片,將大叔用力翻向正面,使勁刺入他的咽喉。


噴出一點血,濺得兩人冷靜幾分。


大叔突然握起獄女拿著破片的手,顫抖得厲害。
嘴唇蠕動著,似乎想說什麼。

鮮血染紅了他,也染紅了獄女。



時間並沒有對他過份慷慨,他正要動,力氣就隨著流失的氣血散溢了。



獄女站了起來,大口得喘氣,不可置信又無法置疑地看著舉目瘡痍的屋子。


不似勝利者的人………

自己一手做的……                     





*****





殺害親密朋友的獄女摀住口,強忍著噁心與興奮,踉蹌地踏出這個自己一手毀去的場所。

馬上開門跳進曾經呼吸,但現在已嚥了氣的大叔車上。



附近開始寂靜,不如說這本來就是個人煙不多的住宅區。
可在遠處滴落於夜色中的街道卻逐漸熱鬧起來,燈火一閃一閃的。

天空射下幾線淡藍夾雜著灰的光芒,為躁熱的道路帶來濕潤,相信過不久就會停止。



殺害親密朋友的獄女,看到反射在窗面自己的虛像,
用力押下門鎖,想要把可怖的自己隔絕在外面,卻無法做到。

採下油門,使勁奔馳,讓灰濛濛的城市山水不斷退後,離自己越來越遠。



回到城市的邊緣,荒蕪的角落。




現在獄女有了資金了。

她終於可以重新為國效力。


但她尚欠材料 所以她必須為此尋找。




台灣,成了她心心念念的目標。




台灣,亞細亞的離群兒。

被荷蘭人發現、被中國人融合、被日本人馴化。

卻隱隱約約有著三不管的色彩。


一直到今天,也都還沒真正確定自己的身分到底是什麼。




台灣人是哪裡人啊?




殺害親密朋友的獄女左思右想,自己到底能做些什麼。

紊亂的腦海漸漸浮現了一個影像︰「地瓜。」



丟到哪裡都能活下來的地瓜,就像台灣一樣。



在造型木頭上印出台灣的樣貌,做成鑰使圈、掛飾。


但這要賣給台灣人還是外國人呢?





台灣的全景究竟要橫著放還是豎著放?





說這有什麼用!
出不了海洋,就算倒著放也不會有人在意!





終於,獄女終於敲定要橫著印了。

遂逕自找了木材供應商、雕刻師傅,
印了些台灣的縮小全貌上去,幹起了屬於她自己的「文創」。


訂價是300元一個。




雖然她的背景可議,但出手異常大方,為她效力的師傅及供應者雖然感到好奇,也沒多問什麼。




殺害親密朋友的獄女在城市邊緣線上的一個市集擺起了小攤子。

斗大的字體寫著︰「I LOVE 台灣」。


然「台國人」們似乎不感興趣,看了就走。
旁邊阿婆賣的豬肉,才是他們目光之所在。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數日,甚至數月。


獄女曾經富有過。
但現在焦急、麻木與無助腐蝕著她的心靈。





錢就是債。





有錢人之所以有錢是因為他們願意承擔債務與釋出債權。






而其他人呢?
不再富足的人呢?






有條件這麼做嗎?






一個不握有社會債務的人也能變得富有嗎?






「十月二十五又快到了,大家快點準備吧!」


一個市場的婦人高聲吆喝著。



「十月二十五?是什麼好日子嗎?要準備什麼啊?」


「慶典啊!你是不是這裡人啊!竟然不知道!每年都會舉辦哩。」






獄女不算不知道吧?

她本就是來朝聖的。





長長的車流,開始湧進快速道路。

像是逃避著什麼似地,一駛一燈得來到外面。



獄女知道在慶典的那一天,人們會擠進廣場,瞻仰被供奉的小「大佛」。

獄女自然是看過的,然那並非她所追尋的對象。





「聽說附近有座叫靈山的地方,該怎麼去呢?」





這附近有一座叫「靈山」的山。

聽說在以前,山頭上有著古人遺留下來的「大佛」,獄女正是為此而來。




慶典已在眼前。

而時機也悄然成熟。




獄女將上頭刻著台灣全貌的小木雕放入自己的口袋。

即拉開門、坐上車,馬上就駛往快速道路了。           





*****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車子停了下來,停在一個充滿碎石的荒地,像是停車場。

獄女開門、下車。


上頭並不是交通工具可以通向的地方,獄女明白自己必須一步一印地踏出路途。




山、高絕的山,崢嶸而聳入雲端。
確實是符合傳統敘述中仙人隱居、修練的「靈之山」。




走於如斯山中,確使仙人見我耶?

乃憶帝使役重黎,絕地天通,未復再出。




縹緲的白梢,讓人想起古人對仙人的浪漫幻想。
然而天地之通卻早已斷絕。

路橫就在眼前,但是不能攀登。



大風驟然而起,聲音猶遠而近,林木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嚇,嚇得散髮顫抖。
因為在禺疆的方向,波瀾的深淵中,又響徹了共工憤恨發洩的豪聲。



獄女的額上沁了熱汗,風是寒的,而天卻是熾熱的。
即使少了九位兄弟,仍然能感受到「金鴉」無限的威能。



一處農家出現在前方,青蔥的綠色讓人想起食物……欲望的美好。
然獄女這時卻未憶得。






「這條路是前往山頂的路嗎?」
獄女問著農舍邊的老丈。






「直直走就是了。」


獄女邁開步伐,信心十足地。

但似是想起什麼似的,突然回了過頭。






農舍卻已經不見了。


只有這時才壟罩在四周,彷彿無邊無際、不生不死的迷霧,輕撫般地流動著。






一隻如紅色腫包般的異獸,靜悄悄得睡在地上一個像「巢」的坑洞中。

祂的模樣很是特別︰沒有面目,是揉合在一起的,看起來無法感知。只有若有似無的低吟迴盪在祂周圍,就是聖唱一樣。
有兩雙腳,但是不需要用,雖然有身體,卻看起來輕飄飄的,好像裡面甚麼都沒有。




我知道「祂」。
祂無法不通,不能而能。




六隻翅膀似有生命地、自然地輕微擺動,就像在進行一場「無為」的演奏。

大霧宛如祂的奴僕,圍繞著祂,遵從祂的指引。

時濃時淡、時快時慢。






聒~聒~聒~聒~聒~聒~聒~聒~聒~聒~聒~聒~






一群候鳥自西方飛來,嘈雜得不使人注目都難。

為首的那隻白喙赤足,鳥首上有著血一般的印記,正引領著風騷。


每隻鳥兒不是銜著樹枝,就是含著石頭。

祂們似乎懷抱著某種使命,不成不休地往東方……往東海飛去……



飛過這片在濃霧中的桃林……

餘下不及聊表的人,為祂們送行。





獄女可不僅僅是駐足觀看的人而已。
她亦步亦趨,朝山頂邁進。



鐘山上的神祇,閉上眼睛。
大地進入沉寂卻不沉默的世界。

羲和一瞬間吐出了刺目的腥紅,隨即隱沒了下去。



神燭陰何時存在,早已無法可考。
然祂所玩弄的四時運行與噎所控制的星辰秩序仍不停地介入人們的生活。





相信終點就在前方的獄女從未停過。

正似黑暗中有些事情如伏流般持續進行。





不知走了多久、不知多久沒有補充能量。


獄女眼前一黑,即昏厥了過去……          





*****





悲風簌簌,郎中之哭,
其訴若不聞,其色也賤之。

曾經烈山學姜,惠者無術可數,困頓今不許。

問其是否怒之,答以︰「弗事而食,豈非善乎?」


陶然豈非泰乎!蔚然莫非善耶!
徘徊且自重,僅此街巷裡。




我經羊弄見貧寒,其時甚鄙,而今未必非。

穢臭下三梯,汙流不能嗅,以為是本來。


隨從曦和沒青天,常儀宰寰宇,望舒無節制。

霸乎眾陰紛擾,月月來臨,不易復再日。




囹圄人至,華門逕栓開,
藏之歡腐相迎來,懵然猶未覺。

「框啦」數聲,人多齊敬語,
湧泉桌邊濺,不知其所說為何。






「見我安然排闥而趨,海內玩賈之彼大人哉。」






罐中若墨,洋洋自騰,
而財之玄牝,其色亦屬潤澤。

乃搭風於他域,共大食親和。

聞我乘船歸之,來價弗能量估。




吾但能語︰「世之可得,恰是唾手爾。」




然唾手之事,安真使如斯耶?




我於日亙之沙丘,應厲流之炎風,
運千盛之玄華,乃圖一國之鉅子。

滿盈的黑金似水,緣載晃而灑。

滴滴露露,直至終時,絲毫不為余所覺矣。




臨危之刻,來也難察,
縱欺近斗然,亦恰似尋常。

吾共良人謀富貴,冰上漫遊,步步絲履。

豈想得卒有一日須還之,火銃迸射,攜難負之憶走。




彼之時,始於我之覓。




一肩承惡患,良人護我行。

我欲並踵奮與其,不待吾復語,即陷我於非義。

但聞數聲乒乓響,遠近默然,只松林群鴉飛。




遠近默然,奔人啞啞,
不餘曾經之大況,唯留雨巷夜逐之孤獨無助。




負走嗟於街………






不知永恆之中,過了多少光陰。

清晨的曙光,撥開了狀似渾沌的黑夜。


露水緣著嫩葉滴落而下,匯聚成一道小水流。
由上而下,匍匐至最低處。

立於山峰、凝望著整個人世的白澤發出了一聲鳴叫。
鳥兒們受其召喚,成群地遨翔,變作朗朗晴空中無數的黑色流星。


呼朋引伴,為天際帶來了難以估算的精氣。





不見盡止的大霧終究是散了。





寒冷的水流像蝸牛般靜靜地爬過獄女的指間。
涼透心底的感覺使獄女再次恢復知覺。

她曉得這是機會,是白澤在幫助她,
幫她闢開一條道路,闢開濃濃的黑霧。


蒼莽的山中僅有幾棵矮矮的果樹,獄女邊採果、邊食果,朝已近在眼前的山頂邁開步伐。


走過樹林,在山頂之前的道路是只生芒草的坡地。


拂膚之感,呼嘯來回,封姨使勁地鼓譟著。
山谷間低迴的餘裊,奏出了防風氏的苦悶。




殺害親密朋友的獄女如願以償,來到了「靈山」的山頂。

然而「靈山」的山頂卻是光禿禿的一片。


獄女非常訝異,她自問為何而來、為何如此?






不就是為了朝聖……






………與救贖嗎?






獄女一時間愕然了。

卻再轉瞬哈哈大笑。


獄女明白了。


「靈山」上根本沒有大佛,巨大的佛像也是不重要的。


一切思想都在瞬間化為最圓滿的空無,罪惡也都在剎那隨風消逝。




高明的匠人用精湛的技藝,捕捉人每一刻的神韻,並將之綜合重塑。
以此為「像」的基礎。

人們讚嘆,曰匠人是帝的差使。
卻無法改變石作的大佛只是雕刻家精美的產品。




而真實的佛又是什麼呢?






佛是我……






……我就是佛。






獄女笑著。

順手挖起一抔軟土,捏了兩個東西。

想了想,又將他們揉在一起,變成一個更大的……




殺害親密朋友的獄女看著自己的「傑作」慢慢仰倒在芬芳的泥土之上,頹然的臉皮裡卻溢滿著幸福的滋味。






「化作春泥更護花」………






不再發出聲音………







我奔於雨中,在陋巷裡流竄,
受飛廉之逞息,觸而身驚慄顫。

懷抱憂患之心,重回故地。
敢犯一國禁則,求其援手。

所以感人之不趨,心之移易。



我重遊舊地,望如彼時。

然帝不從人,願訴其悲苦,猶未可許。



吾嘗是夜之君后,轄制子貢之利。

今乃惴惴屋簷下,弗敢觀太陰。

淪荒於此。



我縮身孔入,行之長廊。
視其如視過往,見之往日榮華。

徘徊幽深微暗之處,覓我之有遺,卒然不能之。
希冀取其援護,但得面冷自顧,擺手答我者。

呼之、喚之,迴響何所?



終於在蠟光熾盛處,有一故人尋,曉我以探之︰






「掘窟之通亨,蘇州路大坑街之四。」             





*****





我一如往常,在別人的伺候下有著不算辛勤卻總是疲累的工作過程。


每日一杯珍如滴酒的咖啡,提醒我面對未來必須振作精神,縱使並不健康。



這是一個大晴天,當然也是帝賜予我們的祝福。

慶典才剛結束,我想這周就讓大家每天休半日工,僅留下輪班巡邏的人,幾個被「抽籤」所決定的人。





「首席,今日辛苦了。」




「哈哈,你也辛苦了。
今年的輪班抽到你吧?好好執行吧!」





「是!那明天見了!」




「明天見。」





我步著輕快的步伐,回到家中。
不知為何,只要一下工我的精神就來了。





「工作辛苦了,你姪女莕芙有給你過節的包裹喔!
我已經幫你領回來了!」




孝順的姪女又寄來禮物了。

我打開外表空無的包裝,看見一封信,和一個禮物盒。


禮物盒上面寫著斗大的「莕芙」兩個字,算是頗惹人注目。






我首先打開禮物………






………然而裡面卻空空如也。






我遲疑了一下,也並未多想。

又打開姪女送給我的家書,希望看見她向我分享她的生活︰







「親愛的舅舅,您好︰



『大半年又過去了,您還好嗎?

我這學期已經晉級高三了喔!馬上較要面對大學生活了,為我加油與祝賀吧!



我知道您工作繁忙,每天都要到處巡查、批閱公文、拜會無數長官。
所以我給您準備了一份精緻的禮物,希望您會喜歡!



最近過節才在大壑路口欣賞璀璨的煙花,路上的小孩子們邊跳邊唱著什麼土啊、泥啊、合而為一之類的歌。

真是奇怪!我好像也開始不知道最近的潮流了呢。


希望舅舅在工作之餘,也要回望生活的初衷。了解自己為何而作,這樣才對得起您自己。



最後,祝您官運亨達、做事愉悅、充滿幸福。』




                                                     最敬愛您的姪女   莕芙   敬上  」









………孤山尋靈,太一不嘗語,惟默然聽。


愚也卒之醉,乃使幽光中客,無聲而離。

譬若群烏異種,非至帝側,彼嘻他逐。
更似天下罪人,稱其為原,弗使不獨。


自我於鐵欄杆內,望深雲之八重。
見嫦娥上游,陶然且自藝。

堂堂光耀,輝然於心,
所以長思立志,誓成一主。



往日之所為,未嘗忘也。

吾既不能為以尋常,但以非常居之,自將行之。

然故之缺憾,雙生之君,卻不能復矣。



憐我在有靈山上悔恨之,捏一箇陶偶喚成爾。


以土作若,以泥為奴。
壤娃之完璧,宜須斧劈,瑕質之膠漆,更用鍬鑿。



再使顫抖疊作堆、重為原。

自此君中有我,我有中君,永不道離別。



夸掐掐~夸掐掐~



歸之國,同之域,良人共與我,直至天地合。

火成灰,灰生泥,願往後莫雙分………









「如何啊?她說了些什麼?」




「唉啊~這個小淘氣又跟我惡作劇了。」



「可不是嘛!這不是挺好的!
還送了你一個空的禮物呢,哈哈哈!」





談笑聲中,我的鄰居賽先生忽然從後面走來。





「咦?老賽,你什麼時候來的?」



「哈哈哈,我早就在府上作客了!」



「噢!我剛才忘記跟你說,我們隔壁的三兄妹來了。」

我太太這麼說。



「也可啊。其他人呢?」



「德先生有點病了,不太精神。
我讓他到樓上休息,還沒下來呢。


而費小姐嘛……正在幫我們打掃院子呢!

她說後門那邊的牆破了一個洞,要幫我們補起來。」




「你們知道嗎?」

賽先生突然沒頭沒腦地插上一句。



「什麼?」



「在林山上面,有人發現死了一個人!
這是這幾天的事。」



「這算甚麼事嗎?
林山?為何去那裡呢?那裡什麼也沒有啊。」

我太太說著。




「真搞不懂啊!到底在那裡做甚麼!」



「我看她跟你有點關係啊!
聽說她的腳上有著犯人用的腳鐐,腳鐐一類的刑具。」

賽先生眼睛轉了轉,看著我。




「怎麼會跟我有關係!我這裡沒人失蹤啊!
難道要我以典獄長的身分立下誓言?」



「哈!開玩笑的!
你是管理者,你最清楚。

不過為什麼會死在林山呢?
大佛早就遷出了,是考古學者嗎?或是慕名而來的盜墓者呢?也許這就是她身上有刑具緣由!」





大家事不關己得談論著。
談論著這件看似平常的新聞。


沒有人知道林山上那具孤獨的屍體,並不孤獨。


也沒有人知道這裡有人與她有所關連。




在林山上的……屍骨冰寒的時候,也不是事情的結束。

算不上寬敞的客廳裡,滿盈著澄黃的光,亮晃晃地照著,照著每一個人。



而壁爐中的火,亦伴隨著從不歇止的晝夜,不停得在燒。                   





*****





後來過了一段不算短,但也沒有長到可以使人遺忘一切的時間。

我所管理的牢房堆內來了一對因走私原油而被判刑的男女。


據說他們幾可稱得上是巨富,又可說是匪類。
和產油國的貴族大亨們似乎有著一些交情。


我看著關於他們的報告,他們曾在市區裡與警方發生過激烈衝突。
且不僅只是動動口角而已。

顯見不比「大哥」們安全。


這是一份任何人看了都會明白,被說明者絕非安全份子的報告。

但這樣的報告在我的監獄裡卻不是只有一、兩例。
並不足以說明我對於他們所認為的特別。






沒有更相似的了……






我轉了轉椅子。

瞥見掛在右前方牆上一個被強而有力的黑鐵畫框所框住的拓印畫。
這是華胥氏的畫像,這個虛構的圖影。

是我自一次香港拍賣會上,用國家給的經費所標到的贓物。


這幅畫有著魅惑人心的魔力,雖不相信它所闡述的,
卻又無法移開眼睛,不停地去看它。






……延伏潛躍,渺渺白雲中,弗見八重內,但見八重深。

天之下雷霆,閃燧而吼然,雷澤乃出,大跡亦顯之。

著之華胥,悾懵履之,行路忽有感,顫顫且化生。

男者名伏羲,女者曰女媧,結繩不知蹤,死後造腸人。

後聞少典出,有熊之開國,游而生炎帝,黃帝更潛伏………






根源人人都在傳誦,卻無法驗證其存在。


古人的神話開天闢地,講得繪聲繪影。


銜石填海的女娃、以乳臍為口目的刑天、斷首流楓的蚩尤、擲杖成鄧林的夸父,乃至於萬物皆有的昆侖山。
昆侖之墟、帝之下都。各個形象鮮明,教人不著迷也難。

柏拉圖瘋狂的兩個世界論,創造傳統,風騷一時,至今仍有堅守不移者。

佛的本來面目之說,隱隱晦晦,似假猶真。使人不知是否真有一顆本心,如其所言。


當然更不用再說今人的身份再造、政治認同、高度塑造的神話。
民國的五族共和與漢字文化圈的一衣帶水不正如此。




人透過「鏡射」、透過「他人」來認識自己。
「世界只是觀念」。

這該不會又是另一種神話吧?




男人同女人說的情話,最經典的莫過於在燭光幽微、滿室溫馨的氛圍下說一句︰「我愛妳」。

每個人都說自己的愛永恆不鍊,卻沒有人能保證自己的根源能永久不變。





聖人不嘗死,但見蒼莽朽之於徐徐然哉………







那對男女被分別關入不同的牢房、相異的受刑區。

我看他們雖然在彼此相見時表現得一副想親近對方的模樣,但又在彼此看不到的場域做出羞於啟齒的事來。


我也知道他們不約而同,都在準備離開這裡的方法。

男人女人,都是呼朋引伴……只是巧妙各有不同…………



我該赦免他們嗎?






假使我有能力這麼做,而又有誰來赦免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