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13日 星期四

知薨奴 ~ A Mind Loser





今日,又似往昔之一日。

吾曾聽得他人曰為藝者之好,或唯藝者之好,
誠不然也。

吾苟難認是。



使仰首上望,望見藍天開闊如故,
卻不似盛夏清澄,嬌春嫵媚。

沒有人在我耳邊吹著呢喃,
但看見了細雨絲絲,如嫘祖養蠶。

而於我無助。



上下著細雨,
雖不見大,猶未可感知其終焉。

雖未嘗聞得豐隆而驚坐,亦未受之太昊而於曝。



我叫作○○。

事之始末,就由此於說。




我是一個二級年之中學人,常在學院裡徬徨。

尚憶二、三年前,
嘗自誇詡為常者之不能,道非俗人之言道。

假謙自以為莊敬,
把持舊扇,而落款以為趣味。

撫弄木桌呼而成歌,由他人見之,
無論若何,神異之感都不能不自深處湧現。

他人見我如斯,皆為之訝然歟。





「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是下課的鐘聲,
下課了。

剛才究竟聽了些甚麼,我是一點也不曉得。


方才聞得鐘響,不待老師說完下課,
同學們便歡呼飛起。

玩樂的、嬉鬧的、交談的,
而成群結黨。

但有我孤單的坐著,吞吐著自己的氣息,
彷彿四周需常年經營之同袍,都與我無關聯。


下課了,
然在我的班級裡,我是不聞友聲的。


我感到些許煩躁,
出去吧!

是的,就出去吧!                     





*****





我在學院中徬徨,
而未見朋黨之由從。


是的,
我兀自漫遊,猶感有他之力者,宰我來歸。

斯是學者之大道,
嫣紅繁盛於陌路之上,自不需如描。


看見成群的學生,一路有說有笑,
好像非常快樂。

又看見三、五好友結伴而行,
雖弗之熱,卻相當緊密。


喔烏,
自然亦看見了卿卿膠漆,不知私語什麼。


我雖不是不自願漫遊,
然見我身側,可以得何?

但見我兩袖窄小,
服雖緊實,寒風猶自臂肘間開通出入。




然吾能語冷乎?




隨著我越趨深處,路上之行人越見少之。

這條大道並不似外表熱鬧,尤熱鬧的地方常常只是接近它。

不知從何啟始,我周邊既不見他人了,
縱偶有過客,亦只是匆匆一瞥。

卒而進入了一處幽閉的小徑。




真不可思議!

在偌大學院中,竟仍有無人之一隅。

亦或只是我善運爾?

小徑叢林,幾不見光,
而草木之濃密,卻賽勝大道之側。

為了仰光而豁而生歟?


飛蟲亦受其滋養,而蜷居於是。



我伸出一隻手,想要撫弄垂落的青枝。

突然看見一箇墨色的兜蟲,泊止於我臂上。

牠晃了晃,俏皮地看著我,
似無所知。


忽而振翅高飛,即不見了蹤影。

就餘下了因牠而起的黑色旋風,
盤旋在我周圍,將我包覆。         





*****





我回到教室,不過須臾,便聽到一股傳喚。


「賽嗯、口賽嗯,是斯方程式之基底,
爾為求全解,必得通神而知。

眾需聚精注意,莫於此小點出闕,
以及這裡,是國家試驗之要,我們將考。

今時雖易制在即,
然爾等之來者,猶牽繫於茲。

勿視若閒之,莫做橋下小者,
推車山芋。」


林老師站在台上,正教著數學。

而我事前並無所知,恰自前門出入。


但是俄而,便見疾顏者,發厲澀。
知不作想,定是說我︰


「○○○!乃張狂之也!
若何以至此而入,方才究竟何為?

無謂!

來!吾剛才說的題目,爾為之。

來!作!」



我慄慄惶惶,拿起教本,想找一些可供參照的句式。
而我縱是找著一二,也不解其意,不知分辨。

我翻開教本,看見榮光出版社出版,1993年的。

我翻了翻,除了一些輔助說明外,淨是海外大人國的牡牡婀靡。

我的手拿起白筆,懸在空中,煞有事地點劃兩下。
林老師自然是知道的,我什麼也不明白。



「呵呵!

瞅爾這般面目,如何可憎,追來又將奈何?
這點題目便不知解,將來如何面對人生?

你的人生岌岌可危啊!

不過也罷,惟恐青青小子弗知生活趣味。
此方為曠曠長日中真實生命的醍醐滋味。


爾歸去吧!」



我啞口無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睜睜地看著林老師叫其他優秀的同學,
將我無法解決的困境,輕輕破去。

她看見那位同學解開了難題,予以讚美。
那個同學亦滿意地坐下。




然後就甚麼也沒發生了。




這位同學是校際非常特出的學生,獲獎無數,為人謙和。

是個羞澀而不驕傲的小女孩,
縱是與我這般狐類說話,亦不曾見過架子。



而這樣優秀的人家,未來又如何呢?



就我之觀察,彼其之特出並未必予其優等。
雖猶有出於類萃者,然十中一二,究竟為多少?


苟不言她,看今日法定的給薪政策,
即便是此新人,亦未必得失矣。

不若就作個狂人,督導在內,悲喜於外乎。


悲喜於外乎?…




我看了看周圍,發現這間教室的學生,幾乎都無意聽他們耳畔的教誨。
他們互相低聲交談,共享彼此的憂樂。
或遠眺外邊的世界,又或沉溺於心中深處。



彼類恰似□□。



□□,他亦作畫。



我在與他相識之前便聽過他的名諱,
甚至數年前在畫室習畫時,便自師長處聽聞其名。

然那時,我尚不知道且於來者,彼將作為吾之同輩。



學於這間教室的人都知曉,他是一個國際級的大畫家。



猶憶與他認識之前,
吾嘗為見其作品,便至其店作客。

那是一間洛璽亞式的餐廳,他的祖父曾服侍過法伊娜夫人。
似乎也是由此發跡的。


早些年前,許多文藝界的前輩都曾於此入過席,
就是在這樣一個舊有人文的場所,所以才能生出像□□這樣的人吧。




我利用餐前的空檔,爬了上樓。

之所以至於此處,便是要看他那掛於頂樓的畫作。


□□的畫作,大抵是平塗,顏色濃烈且塗料厚重。
而落於其中的,「愛於何時。」,尤為真切。

不過我那時並沒有特別的感觸,也許是店裡的選畫並不特出,抑或是...不知道?



我饌畢後,想起家中沒有隔天作為早餐的麵包,
所以走進一樓的麵包坊。

這裡總是聲如鼎沸的,畢竟經過了一甲子的光陰,
從夢想回到莊子醒來不知身是何物的境地,乃至於見似明媚其實苦澀的花紫春天。




這個都市中的一隅,亦成了瑰島如輪軸般奔馳未竟的活冊子。

然說起活冊子裡的人事物,又是另一件事了。




我拿了麵包,朝櫃檯走去,
看見了一個人,我不以為意地走了過去。

我後來才知道那是□□。

想來也異哉,何以□□現我平凡?
一箇大人若非出於傳媒,行於街道之時,怕也未必察覺。

更惟恐活於柴米之人皆不知,這位聞名國際的大畫家正在幫他們做麵包呢。



我後來接受一位老師的引薦,進入了S大學。
和□□成為同學,直至今日。



今日,又過了一年。
他的改變不甚明顯,而我卻有了一些變化,我想未來是可以展望的吧?





已有一段時日了。

我聞到一股香味。

不知何時開始,我會特別注意一位女生。

我第一次見到她時...根本沒有第一次,完全沒有印象。
然彼之倩影,時浮於我中深處,誠妙不可言。



我聽到她叫了我︰

「那邊那個,幫我拿一下飲料好嗎?」



彼之呼我也!彼之呼我也!

我欣喜如癲,卻故作無感。


我蓄意經過台前,暗暗瞟了名單。
知道她是一個比我小一歲,不是1993年生的女孩。

致君,這是她的名字。


致君…致君…致君堯舜上…
卒而明白了,這就是我所渴望的愛情,我一定要喜歡她。




我看向窗外,
看到外邊綿綿地細雨,突而捲起一陣撼動林木的狂風。

恰似S大學蕭肅的冷牆上,□□的作品中直曝於外的,

「愛於何時。」                    





*****





放課了。

我即將回家。

卻見鄰人皆攜伴而行,但有我黯然獨去。


穹廬猶嗚咽地下著,下著淚一般的粉雨,
斯並非暴劇之烈事,然我亦不知何時方得其歇息。



「哇啊啊,少會一起去吃冰吧。」



有位我不認識的女同學,向她旁邊另外一位女同學說道。

聞其語來,茲事既恆久。

這樣的事情我每天不知見了多少,乃甚感無趣。




「噗呼呼呼。」




公車來了,我自然是上去了。

經過駕駛座時冷漠地問了安,投下了兩枚冰得發寒的硬幣。
然後穿過眾人、穿過前排的座椅,進入了後方。

我看見眾人都有對象,
不是兩個人,就是一群人。

再看看我的身旁,
秋風颯颯地,如果在外面的話。


我將背包放在裡邊的位子,然後自己坐在旁邊,
看向窗外。

外頭是如此矇矓,我怎能將景物看清。
隔著玻璃,既不能視,又不能觸。

我唯一看見的,就是阿扁的競選廣告。
上頭上說︰「1993年,阿扁成為『時代』人物,評鑑立委之首。」


在公車上我總是尋找兩個人的位子。

憶起舊時嘗有友人約我,而我卻即刻相拒。
明明走到哪裡都只是個獨行者,卻要告訴別人自己有朋友在等。


乃甚愚之。




「噗呼呼呼。」

我即將回到家了。




我走下車,與司機道別。

穿過靜謐的住宅區,爬上幽閉的樓梯,
但聞「啪搭」一聲,我終於而歸也。


狹窄的走廊,有些脫落的壁紙,
大過擺放空間的衣物,與數十年前中國的丹青筆手。

斯是陋室,我生食的地方。


我走入客廳,嗅著油彩的異味。
看著那幅我親手製作的「琉璃淡紫,近之於口」。

它還擺在地上呢。
碰到地面的部份沾染著大塊的塵埃。


這幅畫甫完成時,曾有人以為那是「別竇芬」。
那個「怒髮衝冠的天才」!

然可惜,
這不過是無法超越他人的男子,即將死去的前一幕。

若非他聽到了樓下的歌劇,唯恐其活不至斯矣。




「爾於歸矣。」




我父親自房間出來招呼我,像平常一樣。



「嗯,課程只似平日。」



「善!我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你先去吃飯吧。」



「嗯、好,我知道了。」



我將背包放下,換成平日使用的隨身包。
便出門了。

將門關上前,
還聽到我母親對我父親說︰「他們這種小孩,就是不容易被接受,該怎麼辦啊…」





我嗜好美好的事物,雖不總是如此。

我行於街町,但徬徨之。


街上有玖片、發染斯、宜大立、思辯料理的餐廳。
前幾年我偏愛思攜,而最近喜歡羊膝。

就去宜大立餐廳吧。


今日去的是一家名店,是一家在政商之間煞有名氣的餐廳。

你一走進去,必然會感覺到舒適與雅致。
因為它的擺設,是多麼地別出心機。

牆上掛的、甚至是雪隱間掛的藝術品,
俱是自歐羅巴海外運至的原作。


聽說這裡的前身是一個極為正式的地方,
而今天其已改頭換面,成為一個不禁平民的風情小館。


萬種風情啊…




惟獨在燭火交際,一個鮮為人覺的角落,
尚能望見它那顏面莊肅,不怒而威的影子。


「穆獀利尼」就吊在這個角落。
看他那剛毅的眼神望向前方,似是在思考家國變革的新樣貌。

我尤憶得他的一句名言︰
「逆來順受、懦弱為本等美德毫無意義,我們的新道德將提倡暴力和叛逆。」




羊膝端上來了,

番茄與紅酒的味道迎面撲鼻。

在燭光底下,肉質濕潤而富有光澤。

然有一根骨頭從中間橫刀剖去,
恰似看一幅古典的紅綠丹青,四周造工富美,卻有一筆直下於中。

甚著礙眼!



我拿起刀叉,像個阿了吼似的,
吞噬了它。

一刀一刀砍著它的血肉,瞧著它身上的營養一點一滴地減少。

我不能知道旁桌的客人是如何看我的,
而我發現身旁有別人時,杯盤早已狼藉了。

卒時,皿中不剩殘餘。
但有橫穿大骨,倒於赭泊之中,前時血肉既不復見矣。


甫侍上時,它看起來還滿滿的,
旁邊亦點綴了些許綠葉,襯托出它的莊重。

這是一枝紅花。
一個衣著華美卻不俗麗的貴婦人,顯得卓有份量。

而今,已未有一全了。
已經甚麼都不剩了。


我在他人的目光下做出這種事,感到有點難為情。
然我卻也曉得,大家都喜歡這樣。

大家都喜歡的,沒有人不一樣。




主食過後,總有甜點隨之而來。

提拉米蘇是我的甜點。

這裡的提拉米蘇和其他地方有些許不同。

在一般的餐廳裡,你只會吃到一個普通的提拉米蘇。
你說不出它的特點。




而在這裡你將不只如此。




這一個提拉米蘇,它柔軟的上層浸泡過甜酒,
你一放入口中,立刻會有一股醉人的香氣襲來。

而中層是用霜派支撐起來的。
它保有冰淇淋的口感,卻不會馬上溶解。

你的調羹一碰到它,就會馬上感受到有阻力相斥,
是較為堅硬的冰淇淋。


而說起最下層…我似乎沒注意到?

也許根本沒有最下層,
又或是最下層是為眾人所熟稔的,以至於我完全沒有注意到。




這裡提供的事物都很優秀,
除了與甜點一起上來的這杯冰紅茶。


我實在想不透,
這麼好的地方怎麼會用一個幾乎嚐不出味道的飲料來搭配甜點呢?


我用完了我桌上的餐點,
想到這杯紅茶,仍是心有遺憾。

我付了這一餐的代價,便走出去了。


我憶起一個喝茶的好去處。



我立刻啟程,馬上就到了這家位於新生南路的、周先生的茶館。

他向我寒暄幾句,便招待我喝一壺四十多年的農民茶。


我周圍有些朋友認為我很奢侈。
但我要說,若我不這麼作的話,我就無法感受到自己的存有。




弗是德中,普露竇斯的車僮曾說︰「我是花盡自己家珍,而完成我自己的詩人。」




我酷愛美好的事物,亦肯定努力與付出的價值。
但像這樣美好的一餐,它也總是要付出代價的。    





*****





今日恰似昨日。

同之於課,同之於徬徨,同之於無所懷感。

在如此地空間當中,我想明日當復如是。



我托著腮,聞畢教室催人入睡的教誨,
聞著像一堵高牆隔開時間與空間的鐘聲,喪屍般的起立。

本能似地穿過像初次飛翔的鳥群般躁動的同學,
喧雜無用於我,沉謐亦是。

在教室裡的諸公,
皆為試戰的同袍,也是生存場上的競爭對手。

時敵時友,確難預料。


我是個不特立卻獨行的人,
沒有同盟,然俯眼到處卻都是我的敵人。


我不知道朋友是甚麼,
那已經離我很遙遠了。


我記得以前有位伯母曾對我說︰「○○!讓我看看你的手吧!哇啊~你有事業線哩!以後一定很有成就!」


她肯定是哪裡弄錯了。

從來就沒有聽說過有哪個沒有同伴的人成就出一番事業出來。




我又再次走在學院的大道上了。

景象與往常大抵別無二致。

不同的地方在於,
世界感受著燭陰的吸吐,四時隨著八風更替。




大道上有新的花出現了。




也許是外邊離教室太遠,學院的大道上不總是那麼多人。

今日尤少,一路上根本沒看見幾個人。
根本沒多少人知道新的花在今天發出了顏色。



時空者,連貫也。

每一吋土地都記憶著曾經發生的事。

我現在足下踩的地方,搞不好未來就會有位偉人在此誕生呢。



在學院的息壤上,有一塊大家都看過卻不知道那是甚麼的地方。
其上有著鮮花、或該說其上靜置著鮮花。

鮮花散發出它應有的色彩與香味,大家都知道。


有的花是紅色的,似醇酒般濃烈。
有的花是紫色的,帶著神秘與羅曼蒂克。
而有的花是死黑色的,有著一股臭得發香的腐敗味。




誰都不知道在那奼紫嫣紅的下面,究竟埋了怎樣的人物。




我看見幾位我認得的人,
應該是別班的同學,或是我們這班的。


彼等攀於一顆十人合抱、有著飛龍舞爪般紋理的大柏樹上。


這是一段在這學院中無人不曉的神話,
一株不知見過多少更替的大樹,一顆在這人為環境裡能茁壯地如此魁偉的奇景。



但是它已經死了。



它之所以能撐帝壤而不墜,乃是由於它被寄生了。

一株吸食它血液而成長起來的桑樹從它體內竄出。
更正確來說,是一株株小桑樹合併而起的大桑樹。


我的同學們就爬在這棵樹上。


他們看我走來,譏諷似地笑了出來。

其中一人對另一人竊竊私語,而後兩人都笑了。
聽的那人大聲對地上的我說︰



「○○!快上來吧!這裡可以看到整個學院啊!
我們拿著望遠鏡看到那個禿頭教授上課的蠢樣,超白痴的!快上來吧!


你不會不敢爬上來吧?」



看見整個校園?
這棵樹也不至於吧?

我雖然不太相信他的話,
不過我不想被他瞧不起。

所以我回應了。


我不過才使第二隻腳站穩在樹上,就聽到了一陣尖銳的哨聲。


「同學!爾乃欲何為?立即下來!」

是負責巡視學院安全的教官,
他憤怒的指著樹旁一個特別立在旁邊、不成比例、寫著「禁止攀爬」字樣的小牌子。


我回過頭看,發覺同學們都不見了。


我知道。

雖然沒甚麼好在乎的,只是有點麻煩。





「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上課的鐘響了。

我拿著一本墨色的小冊子回到教室。

我明白已經開始多時了,
所以我擔心關門的聲響會太大、會影響到別人。

我轉過頭去,將門輕輕壓閉。
而我手鬆開門把的時候,看見門把霎那黑了一下。



但似適才那花之姿。



我無敢再看,立時回了過頭。




「樸華是勾吳人,字小木,地處常熟。
少時嘗汙而落第,其父捐之。

為中使節之文客,常有懷感,亦緣國事而臟熱。

後於法租借區興辦實業,交遊遠闊,至於維新。
惟一戊戌之成事,其不在京,乃弗予連之。


光緒三十一年,年間時任編輯,同徐氏創刊《小說林》。
編譯海國之流柱,廣播文學之知人,惠及平民。

更讀金壯遊殘卷,感之當成現代之璞圭,而起桿續之。

緣二年前梁會新一文大為振服,又不便與之同氣,遂逕號為亞細亞之疾老…


…門前之客人,若何以至斯方入?
我等既已始矣。

也罷,速之於入乎!」




我低著頭,巴不得馬上離開。
想也知道,蔡老師說的是我。


我向前走,看見剛才在樹上的其中一人,那人賊頭賊腦、嘻皮笑臉得。
我惡狠狠地瞪向他,他卻一副沒看見我、正在上課的樣子。

一個空間自然是有限的。
放眼望去,前排的位子都被占去了,我注定只能往後排坐。


我的確遲來了,不過剛才說的東西我也不是不知道。

有一本書就記載了這樣的故事。
魏某人著的《晚清四大小說家》,1993年出版的。



那是一個「二馬路裡、書寓中的故事」。



偉哉!靈飛夫人!
隻身擋於戰陣之前,絲毫未懼!

以自己未必出眾的容顏,大膽地勾引聯軍的統帥。
將華的京城擁於自己柔軟得懷抱中。


就像埃及第七世的克利了巴特婁.費德勒法德隆。


縱使身苗年稚,猶勇敢地潛入禁宮,出現在征服者凱瑟面前。

使一個文明的古國,甘心為新國的附庸。




「那…我的部份暫告一段落,接下來的就請許老師繼續!」




蔡老師客氣的說。

接下來換身形消瘦的許老師站上講台。

一節課、兩個老師,這並不是過於隨性的課。



「諸位日安,再來就由我負責列位的學習。

……吾輩正說道…

…劉鐵雲自幼從父移居淮安……

…整治黃河,誠然有功,然大名招謗,使其惡聞不止。
幸得身後數十年間,海內外學者為其平反,終獲尋常。……

……『那時致命的一拳,差點送了國家的命。』劉氏何以出斯言?
誠感時風漸武,所以有強身壯體,以強其拳之思…

…而時人皆以為『掌握自身,便掌握天下之地理。』乃有……」



年輕清秀的許老師走上台,講著與真實的他毫不相襯的《老殘遊記》。

我聽著他的教誨,但是真的走進我心中深處的,
是那在茫茫荒波上反覆顛簸的大船、失序而瘋狂擊打自身的拳,以及那個毫不惹眼的千里鏡。





「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一節課、兩個老師,這並不是過於隨性的課。
學生們帶著有些疲倦卻也歡愉的心情,彼此鼓舞著彼此,結伴離開教室。

我雖然常是一個人,但在這點上卻和他們是接近的。

我拿起我腳邊綠色的背包,往後門走去。
而我也聽見不遠處許老師喃喃地跟蔡老師小聲抱怨的說︰



「…唉~我是一個可憐的文學教授。
學生都不關心他們周圍的事物。…」



我走至門邊,看到一位肉感的教師,
似乎是來找我的。

不記得是從哪裡來的老師,但這張臉我有印象,
她來找我做甚麼呢?



「○○,這個給你。
老師知道你一直都是這樣,不過也不打緊,再來也要一起加油喔!」



我沒有答話。


這位老師邊說邊遞給我一個信封。
米色的,有種家庭感。

但是我並沒有馬上打開來看。



我朝右手邊望去……是致君!

她緩慢地走向前方,散發著似螢火蟲般的微光。


那是我所渴望的愛情!我一定要追上她!       





*****





「曾聞晉時,有一少年紅顏,其性躁而易怒。
彼常懷勇志,以為天將降大任於其身,故步於道上時多瞻前望後,終日不已。


日之久也,猶不聞帝命,緣此鬱鬱而鳴。


其祖見曰︰

『我聽鄰人說幽森之有熠燿。
見其夜光,必獲帝神智,爾或可尋之。』


青青聞言,垂顏即喜。
所以入幽森,志在其。


然彼卻敗興而返,失其所望,怨其祖曰︰

『幽森之不見飛螢也!弄我蚊蚋乎!』


而其祖卻堅曰︰『非!飛光斯之盛也!吾可引爾!』


乃是夜,少年執宵,共其祖入之。

紅顏拍擊叢草,欲再趕其出。

不得。


少年鬱惑之時,握上一冷,燭光既滅。

蓋因其祖滅之。


彼急而呼曰︰

『祖父何為!若是吾等不見!』


然其祖但抿唇不語,示意莫言。
少年雖感不樂,猶然從之。


霎時幽森之見不思議也。
螢光點點,零落於樹間。


少年大興而曰︰

『出!』


祖父卻相言︰

『非也。其皆如恆矣。』


『何以方才之未見?』


『緣若淚柱之光!
但滅其芒,使目晦暗用之,方得細微之遊螢。』

祖父容貌慈祥,更曰︰

『生生之爾,今但處幽森。
而居於冥晦中,亦易得光螢。

此謂帝之予螢,螢之予我之神智也。』


彼聞其祖良語,
躁躁之少,目之先冷後熱,充盈而朱也。」




不知道在幾年前,我曾經聽過這樣的故事。


「而居於冥晦中,亦易得光螢。」這實在說得很好。
不過那個少年也未免太軟弱了。

他實在不應該讓自己落於這種處境。

這個世界上不會有橫空飛來的希望,真正的希望要靠自己獲得。
要靠自己近乎蠻力般的攫取!




我話雖這麼說,但我始終無法拉近跟她的距離。


致君,她的外表其實並不突出。

不算苗條的身材、有點傻氣的粗框眼鏡,但是她的眼睛卻炯炯有神,散發出難以言喻的自信。
她的一顰一笑,都有一股令人不會不喜歡她的氣息。

一種落落大方、爽朗清新的特質。
我有點明白、卻又不太明白我為何喜歡她。




到底是為什麼呢?




我站在520教室外看到她在長長狹窄走廊的另一邊,慢慢的遠去、慢慢的從我的視界中消失。
莫可奈何,無法靠近。

我茫然地在這個老式的、富有花邊的建築中徘徊。


迴廊上的浮雕俱是仿歐羅巴殿堂的構想。
不過這些都是套用既有形式的複製品,雖然舒適,但是不行。


我走出這個看似擁有無限力量、永遠的迴廊。
見到了豁然般的天際,與操場上幾團被包圍的人。

我看見離我最近的那團人,正在進行一場球賽。

球場上對峙的球員發出令人震懾的聲音,希望嚇阻他們的對手。
雷響般得喝采與掌聲不時在我們耳畔大作,有時真不知在比賽的人是兩方人,還是數方人。

比賽激烈地進行著,而旁邊始終有幾個人在做仰臥起坐,好像團體的事跟他們毫不相干。
真是妙不可言。


站在一旁時而跑動的運動教練大聲對場上的學生呼喊著應當要如何做。
但是結果如何,我這個局外人無法得知。



「嘿~嘿~加油哦!」


「快!助攻!」



「嘩~嘩~嘩~嘩喔~嘩喔~嘩喔~喔~嘩~嘩~嘩~喔~喔~」



體育,那是一個文化悠久的人類行為。
從古中國秦代的體操、明代的蹴鞠、中亞細亞波刺斯英雄式的武術競技,
乃至於泰西葛瑞斯四年一度的歐林匹克盛典都是如此。

不過我想在現在這個場所的人們並未必會意識到自己是龐大歷史車軸的一個共同參予者。
甚至他們會在意的東西恐怕也不是「參予」,畢竟這個東西也曾在爺爺年輕時成為愛國主義者的宣傳工具過。




我一向不是團體的一份子。
我覺得這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所以我別過頭去。

回到那個作勢要吞噬我們的老式建築裡。


我走了許久,猛地回頭一看。
咦……那不是致君嗎?!

一度消失的她,居然又出現了。
而且距離我還頗近。


我正準備上前搭訕,她卻突然回了過頭,
露出一臉嫌惡的表情瞪著我。



「…你該不會跟著我吧?!」


「沒有!這只是巧遇…」


「鬼才相信你勒!不要再跟著我了!噁心!」



她沒等我解釋,自顧自地跑掉了。




我又回到了我們教室,什麼人也沒看到。
算一算時間,現在我們大概也在上體育課吧。



什麼人也沒看到。
除了一個人,那就是□□。



□□低著頭,不知道有沒有注意到我的到來。
不過即使他注意到了也未必會搭理,他的性格究竟和我們不同。


藝之如病,且為狂也。
□□快速地揮著手臂,馬上便塗抹出大膽鮮豔的色彩、激昂的筆觸。

一個藝者所擁有的特質,竟然和□□這樣特殊的人有著一定的雷同性。
頑固的執著、剖析的洞察力、能品味生活的齒舌、以及脫於一般的眼光。



明明比普通人更加優秀,卻還是不能滿足。



一個藝者如此不同凡響,然而藝術更是一頭吃人的野獸。
令人既是崇拜又是憂懼。



猶憶得倪澒的芥川龍之介嘗言︰

「作之,犯險也。

惟聞天命,而不出他方法……
……藝,無窮盡也。吾輩之不欲金、不欲名,又不縛於藝病之者,勇而搏之或且不出矣。」



關於一個作者的態度,芥川曾在他的作品中多次提及。
不論是看見一個滑稽天才的《齒輪》、某個不斷改變的《侏儒的話》、還是赤裸裸的《戲作三昧》,
都提及了看起來不一樣卻近似的東西。


就像《續西方人》裡的一樣,他把他自己人生中的片段變成了他作品的「索引」。




我走出教室,看見了工匠般的壁畫、歌頌式的作品。
跟我在燕京時看到的沒有甚麼不同。



「自始事盛京,惟聞櫻花謝落,與國中子弟。
奔踏陌塵,飛起千層撲浪,一目黃土高昂。


『只是將來所必至,而非過去之已經。』

戴上金英,所呼三月之滅,莫是見稀?


金陵之損,山城之坐困,
志清既已愁發,而又遭逢萬變未得寸移。

來人雖是多謗,然佳名卻亦不得不予。



『於戲共袍!
惟恐吾已召此眠中之巨者,其怒熾然,莫可遏息!』



廣島轟然作雷,碩煙成雲,同尋常百姓直蕩帝域。
和漢共耀之徒,胞人背國之類,無不哭悲聞噩。

志清雖功,亦難阻赤鷹之強起。

勞頓的生民,終於攜鋤相叛。



志清失勢了。



往南退卻,退之南境,卒而不見其所踏足矣。」




這些壁畫中都隱含了過去的信息,雖然不見得一致,卻也補綴了彼此。

其中有一種緬懷、遺憾、夾雜著些許虛無的情感。
我很高興我仍對周圍的事物有所感觸,但同時我沒辦法分辨我和高呼「元首萬歲」的人民到底有甚麼區別。

我們同樣被歷史當中一股難以描摹卻極具感染力的熱情所擄獲。

我們跟他們其實是沒有差異的,同樣是某個人、某個集團、某股意志的奴僕。






「方寸之內,未可啻吾人。尚有神代之降,滾滾不絕之高祖。」






繼續留在這對我是沒有幫助的,偷偷溜出去吧。

鑿洞、翻牆、鑽後門,一般人都會這麼認為。
但是我卻選了一個相當大膽的方法︰那就是大膽地從門口走出校園,用我這身緊黏在身上的人形標記。

守門的保全總是怠忽職守,他不會攔下我的。


我來到大街上,因暫時的自由而感到確幸。

在長長的街道中,柔風吹拂著落葉、吹拂著花瓣、吹過我的身旁。
下午明媚耀人的陽光,灑在淨白的瓦路上,像一座一平無波的大湖,閃爍著斑斑點點的光暈。

在古典當中這本該是教人欣喜的場景,然而我卻過沒多久,馬上就感受到了茫然。
我想起泰西不知哪個國家的一句諺語︰




「過於任意之求者,便即求僕役更劇之繩縛。」




我必須要找到事情做。

不過到底要去哪裡呢?



我進入了書店,一個理論上充滿學術氣息的地方。

巨人一般的書架,直射進我的瞳孔,古往今來的資訊,陳列在展示台上。



1988113日,常建豐崩,岩里氏繼之。
所以1990年起,張漢卿出而復之,須臾,阿美日肯邀訪之。

1993年,得聘東北大學名譽校長。
1995年,揮別台灣,僑居阿美日肯,直至謝世。」



那是一個可憐的愛國青年。

在年少時就成為了顯著一時、揮手千金的大公子。

但是在目睹自己的父親、那個人人皆稱的張大帥在「某重大事件」中劇創而死。
便長驚奮起,成為接替他的少帥。


他的人生其實在38歲時就結束了。



「梁思禮,新會八子。一時之學者,於1993年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



那個作《新中國未來記》的「少年」。
他所關心的那個國家,不知道是否真是在60年後如今日的阿美日肯般強盛?

又或是和一百多年前的老大帝國一樣,「其果老大矣乎?」



「國際上,一個國家65歲以上之長者逾百分之七,稱之為「高齡化社會」;
逾百分之十四,稱之為「高齡社會」;逾五分之一,則為「超高齡社會」。

台灣既於1993年成為「高齡化社會」,而預於2018年及2025年進入「高齡社會」與「超高齡社會」。」



書店雖富古今涵養,但氣壓卻不是太好。
看來我不適合繼續待在這裡,我馬上就走了出去。


我懷抱了一些想法,朝建國中學的方向走去。

歷史博物館這個從日治時代就存在於北一中對面的建築,其實裡面的概念從清國末年就醞釀形成了。


聽說來自發染斯的、令人感到甜美愉悅的莫內現在正在歷史博物館熱烈地展覽著。
我便搭上公車,前往它所在的場所。

在莫內展覽的周圍,長長的人龍圍著整個歷史博物館與植物園好幾圈。
真是不可思議,一個一百多年前的藝術流派居然在現在還能引起這麼大的風潮。

歌吹成風,粉汗作雨。
我看我在休館前都不可能進入,我便轉身進入旁邊一個相形之下顯得落寞的展場。



我對於盲目跟著潮流的人們感到厭惡。



不知道為什麼,陳舊的地方總是能得大家的關愛,
這個新建的展區,比較下就空蕩蕩的了。

明明就在隔壁而已,場面卻有著霄壤之別。



究竟是為什麼呢?



阿薩托斯!

那個瘋狂、失序、高聲嚎叫的阿薩托斯正在呼喚著我!


這裡的展覽是一個藝術團體用一些詭異難明的方法,描繪那個虛構出來的、真實的、光怪陸離的洛氏神話。

我記得以前某一次上課時,經營美學空間的劉博士請了一位時常參予社會運動的書法家前來。

他年紀不大,卻是一個相當傳統的書法家。
非常恭敬的看待古人的作品,認為自己火侯不足,不敢任意創作。

只敢用毛筆將自己躁動的匠心,以「習作」的名義寫在小本子上。


他非常地批評當代的作品,
認為那些是無根的垃圾,是只有宣洩、沒有情感的下等品。

他甚至開投影機,用專業、「微觀」的方式告訴我們王羲之等等的古書法家,
那看似一氣呵成完成的筆墨,其實並不是直直地劃下。


在交談中,他還提及了一件事情。
以前有一次他與劉博士一起參加位於卓曼尼的國際發表會,會上一位當地的學者所發出的尖銳問題︰


「為什麼台灣的東西在面臨國際上的當代作品總是露出一副捉襟見肘、無力招架的模樣?
為何那麼冷感,缺乏自我?」


我不知道那位書法家當時是怎麼說,但他很想向我們說明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說自我就存在於各個大師之間,在運筆使用他們的方法時就會顯示出來。

不過我想真相是︰在面對以前的大師和現在的強敵時已經喪失了繼續往前走的勇氣,所以他們無力招架。
我不知道我對不對,但前進總不會錯。


不過說起現實,也真不能否認事實可能如同劉博士在那次的課堂上,質疑的提問一樣。



「你用這麼微觀的方式是想告訴我們什麼呢?那與我們這些不相干的人有什麼關係?
藝術本身說不定也不重要,你的人對我們來說搞不好還比較重要!」



現在再看這個展,我發覺兩者皆占據了兩極的一端,儼然就是彼此的對立面。



跟這個展覽相比之下的確是顯得空了些,但也不是沒有人。
其實能真正讓我感興趣的通常不是來展覽的作者,而是那些來看展覽的人。

尤其是豐腴圓滿,自信大方的女人。


我看見一個女來賓正在觀賞一幅巨畫,
內容是生活於無以名狀的深海、如沒星長夜般暗色空間裡的哈斯塔正在與「母神」莎布.尼古拉絲交尾。


以一般人的審美來說,
她並不是美女,她也並不削瘦。

但是她卻長著一對他人難以企及的碩大乳房,散發著原始與衝動的生殖魅力。


我走到她身旁,假裝在看畫,其實眼角餘光偷偷地在看她。
那是一對即使只是走路也會輕微晃動的瑰寶,是一般女孩所沒有的「天賦」。

她突然回過頭來看我,好像意識到了什麼。
帶著興奮、緊張,以及一點羞澀的表情,移動到下一幅畫的前面。


我的視線隨著她的身影移動、我的身體也隨著她情感變化而躁躁不安。





1893年,他三歲的時候,他的父親曾於幾咖狗的一家旅社精神失常。
直至他父親過世為止,他是否了解他父親的疾病及成因,今已無從考證……


……他幼年時常患病,他總是將其歸於身體虛弱,縱使其中一些疾病幾乎可以肯定為身心疾病…

…他相信自己曾被『黑夜中的魅影』襲擊過……他的靈感據說源自於此……


1908年,他經歷了一場『崩潰』,他最終沒有獲得文憑,盡管他一直堅稱他畢業了……


……他在那時曾於自己的書信中寫道︰

『這是我愛倫.坡的部份,這是我鄧賽尼的部份……不過──唉呀──我的部份到哪去了呢?』。」





有一群人光臨了現場,似乎是一個訪問團的樣子。
導覽嫻練地向團中的成員講解著,講解著那一位身前名聲不廣,身後卻逐漸高漲的「黃衣之王」。


而剛才的女來賓卻在一陣混亂之中,於我的眼裡遺失了。


我的目光便隨著導覽,不斷地在牆上游移。





「…祂既是門,也是鑰匙。
不斷地分裂,又不斷地聚合。


萬物從這裡誕生,而最終又回到這裡。


據說祂知曉一切事物,若能取悅祂的話,祂便賜以無盡藏作為報酬。


祂是發出眩目光芒的過去、現在與未來,一般人很少見到祂。
只有祂的容顏披戴著不那麼耀眼的輕紗。

若是有人壯起膽撕開了祂的面罩,
就會因躲藏在祂背後的遼闊宇宙而失智瘋狂…」





「…在一片大霧之上,隱藏了祂那看不見的名字。


祂是盲目、癡愚、超越時空的彼岸中心。
崇拜祂、榮耀祂,是徹頭徹尾的瘋狂之舉。

祂將自己關在億萬光年當中的一個漩渦之中,
依循著本能,似豁命般地舞蹈。


祂體現了宇宙的意志與真實。


祂是造物。


祂是魔王。

………」





「…人類最古老的情緒是對事物恐懼。
而人類最古老最強烈的恐懼,是對未知的恐懼。


人的思維缺乏將已知事務聯繫起來的能力,這是世界上最仁慈的事情。


我們都居住在浩瀚汪洋當中一個名喚無知的小島上。


這當中隱含了挖不盡的秘密。
但我們不應航行過遠、探究太深……」





而最後,我的目光停在展覽末端的長廊盡頭。

我看見一幅畫,一幅不似完成的畫。


更精確說,是一幅用簡單手法塗布畫面,卻感受不到它已結束的藝術品。


它跟沈耀初,或文森.梵谷的畫並不相似,風格也大異其趣。
但它就像「嘉舍醫生」一樣,雖然毫不寫實,卻栩栩如生。



在這幅畫旁邊,有一個特別慎重、用雙層框裱起來的黑白相片。

是一個墓碑的高清照片。


上面寫著︰「安嗯普羅維登斯。」


安嗯普羅維登斯、安嗯普羅維登斯…




安嗯普羅維登斯,「我是普羅維登斯人。」

我是普羅維登斯人,意即︰「吾乃天佑之人。」        





*****





我走出展場,呼吸還沒平復。
看見長長的人龍依舊,感到煩悶又無奈。


人龍乍看之下似乎短了一點,但大體上不甚有改變,囂鬧的場面也還是一樣。
吱吱咂咂地,談論些生活的瑣事,或到處拍照留影,看起來與莫內沒有太大的連結。


有幾個年輕人在裡面爭論著要離開隊伍,似乎和我一樣都是學院生。



「噢烏!我們繼續排是要排到什麼時候啊!
照這樣下去我們排到都不知道幾點了!我們去別的地方吧!

不然我們繼續耗下去又如何?
看了一輪出來後,你還是你,莫內還是莫內…


………」




天都快黑了。




我感到有點疲憊,我需要喝個咖啡。



這家怡客位於世貿館的附近,有兩層樓,和其他家怡客有些不一樣。

裝潢特別典雅闊氣,到處都可以看見展示海外風景的黑框小相片。
即使這個國家普遍沒有那種牆面,它也還是用壁紙努力營造出身在異國的悠閒情調,那種木質感。


但它賣的東西卻還是一樣。


我拿著飲品走上二樓、走上旋轉樓梯。
看著窗外公路上的私家車來來往往,而我杯中的咖啡卻沒有受他們的奔馳而有所晃動。


這一帶是前「四四廠」的所在地,現在已經是因都市更新而脫胎換骨的商業金融中心。
各國來台的企業都會在這一帶設立總點,同時這裡也是市政府的座落地。

是台北市民引以為傲的「曼哈頓」。



隨著外頭漸落的夕陽與突然暴起的狂風而來的,是兩名裝扮時髦的妙齡女子。
一身粉色系素雅的襯衣深深吸引了我的目光。


望見淡麗朗快之青若,而我離群遠居莫敢近之。

旁人見我浪子輕浮,褻玩如許。
然我之呻吟,其未嘗能知矣。


她們來了一下、簡單地到櫃台看了看,然後就走出去了。


我低頭瞅了一眼我那已經見底的杯子,我感受到一陣飢餓向我襲來。

晚餐的時刻已然光顧,我馬上將空杯放入回收台,跟著還在我眼裡飛舞的橘色蝴蝶開門而去。



夜晚的街道總是比白天時還要活潑許多,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在夜晚的街道上發生。

我像個初次離開家門的孩子一般,好奇地東張西望。


一對男女邊吃著烤羊肉串邊卿卿我我、一對戀人從電影院的台階上走下、
一對愛侶在霓虹燈照耀下的戶外咖啡中激情舌吻、一對佳偶一起聽著廣場上的流浪樂人將所得感受向彼此分享。


我看向我前方的餐廳,
不管是有青竹走廊的私人小店,還是橫著玻璃門戶的大眾料理,都出現在我眼前。


倪澒、發染斯、宜大立、思辯……中國………



我走進倪澒。



撥開布幕,有著騷動墨跡的巨幅書法直射進我的眼中。


書法,亦或是書道。
這到底是中國人的東西還是日本人的呢?




是東亞人所共有的嗎?




而也使用書法的我們台灣人又算甚麼呢?




簡約的木造桌椅與比草蓆還厚的榻榻米、繪有「坐蛸與海女」的屏風、以及謠傳著和歌還有「地獄變」的人們。
在在顯示了日本人不是單純接受外來物的膿包。

他們有自己的歷史,有自己的文化、自己的品味。



這是一家不需要點菜的店,我只要坐著等,師傅便會幫我料理好一切。

終於到了上菜的時候了,但我定睛一看………


………這不是致君嗎?!



服務我的侍者…不對,雖然和致君很相似,但仍是有著些微的差異。
我癡癡得盯著她,感到她美得邪氣,又神似得不可思議。

我知道她不是致君,但又不禁懷疑她是否真的不是致君。



她恭敬的上菜,用甜美的聲音服侍著我,站立在我背後等待我的指示。

我記得我吃了焦蔥般的豆子,黃綠色的雞腿,還有一些魚啊…什麼的……
一碗霧霧的湯,灑著蟹肉絲的沙拉……


到底吃了些什麼、吃了幾道,我已經沒有太大的印象了。


我只感覺到煩躁不安的情緒在我體內翻轉,一股莫大的壓力威逼壓迫著我。


我馬上喀完碗裡的飧,付了代價,立刻跑了出去。




我看見剛才那個門口亮著小燈、入口狹窄裡面卻有巨大書櫃的書坊,
在它外頭的櫥窗放置著最新再版的《枕草子》。




海上生波的文月啊……




譯就《源氏》之彼,亦為1993之退。




1993……莫非帝之傳呼我,非常之位乎?




路上的行人與車子飛快地在我身旁奔馳。
街上再也沒有與我相關的事物了,它們都以風伯怒喝一般的氣勢,極速地消逝。


能讓我有記憶的的,只有在天橋上掛著的一幅肖像畫。


畫的是我們國家元首尊貴的容顏。

但是距離太遠了,我看不清楚,
看不清楚上面畫的究竟是咧嘴燦笑的蔣委員長,還是莞爾一線卻目光深沉的毛主席。



繪中的偉人拿著一朵初綻的、黃色的菊花正在對我微笑。
而我會是那個回應他的迦葉嗎?



他為何要對我笑呢?

作這幅畫的畫家為何要如此安排?是希望我與他相視而笑嗎?




我回到家、回到我自己的房間。
看見舊時的雜物堆滿了我的桌面,我決心要掃出一番新氣象。


我翻開書堆、收起筆記型電腦、仔細地數著散落於桌面的零錢。
看見一枚米色的,有種家庭感的、被壓得皺了稍微破了的一枚信封。




裡頭寫道︰

「你看老師對你這麼好,還送你一張這麼可愛的信封,要記得感謝老師喔!

……我知道你一直很有自己的規律,也都以為自己做的事很有意義。
但還是要努力打破你的規律,讓你做些更有意義的事!………

……新的一年,希望○○可以做到………一定要做到喔!加油!

     p.s. 卡片不可以隨便丟,明年要檢查!」





我挑起它、砸碎它、清除它。
除了以前珍藏的幾樣東西以及貴重的書信外,桌面上已經看不見過往的痕跡了。


我馬上走出了家。




為了避開討厭的人群,我選擇走人煙稀少的巷道。

巷道的盡頭是學院的後門,我沒有其他的路可以走,便進入了它。







我進入學院的範圍。

看見在白天綻放自己、閃耀陽光的花兒們,現在都低垂著頭,等待著下一次晨曙從天邊的來臨。



經過那棵被陰桑巧妙頂替、脆皮年久且殘缺將頹的大柏樹。
想起不久前發生的一些事,而這次我可以選擇不爬它。



我繼續深入,彎進了操場。

瞧見在大燈照耀下的場所中,有著一些醉心於運動、被闇影般的學牆包圍而快樂的人們。


我不以為意,繼續走我的。
恰巧聽見鄰近一桌對弈的主客,他們相談的聲音︰

「爾既決意落子於此是乎?吾但曰︰『爾將輸矣!』」



「若無可為哉!吾已然解之!」



「爾以為是乎?且聽吾於言︰

『我思爾之殺手,不出子之左右。
士之上一,則吾砲殺之。象之離群,則以車突而闖之。而局且入死地,如是不復生理。』

吾語但畢,縱然之而若猶決意如斯之乎?」





我已經接近操場的邊緣了,已經很靠近那如黑山之姿,淒然直立的文牆花院。

偶然抬頭一看,在樓上的,是那間我們曾經上過課的教室。
雖然很想直接略過去,但還是有點在意。



我攀上華美的、浮出牡丹的三跑樓梯,進入在幽夜之下理應一片漆黑、杳然無人聲的教室。



我「嘶啊」一聲地推開了門,用一種彷彿在追悼的怪異心情俯視整間教室。

我撫摸著我們共用的桌子,像是在把玩、緬懷某種逝去的舊時光陰。
因為常常在使用,而沒有留下任何塵埃。


應當沒有其他人存在的教室突然發出「匡啊」的一聲。
我扭頭一看。




赫然看見□□!




他振臂疾揮,仍在埋頭苦幹,拼了命地想完成他那待完成的作品。





故事就到這裡結束了。
之後的事情我至今還不能記憶。


我生活在四時皆花的台灣裡。
而我到底是誰呢?



我是誰?



我是慷慨豪奢、詩的化身。



我的腦中浮現起書桌上放著的那本乏人問津的、悶沉無趣的《月見王子》。

書本正翻開著可憐的公子牡丹在與水手詢問人弗國的那頁,我感到些許崇敬與偉大,卻又感到滑稽而悲哀。

我雖然看到那本發著微光的《月見王子》。
但又隱隱約約地看見,另一本躺在書櫃裡的、不見天日的《同之國》。



我是不會死的。





我只記得「碰」地一聲,□□站了起來。

平常來說,□□沒完成他的作品前是不會起身的。
但他卻突然站起了。

他現在突然放下手邊的工作,走向窗邊。
好似被天上一閃一閃的星星所吸引。


那個天才般的、自阿美日肯歸來的□□。


我只看見他指著上面那劃過漢津、一閃而逝的流星,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對我說道︰




「○○,愛於何時。」